【蓝A】活着-2




天还没亮,Alex早早地领着我出了门,说是去早点儿结完工作可以早去食堂吃上热乎饭。




我走在他后面偷偷瞄他。说实话,Alex有点太瘦了,就算穿着很多层衣服他还是撑不起来最外面的羽绒服,导致他整个人在侧面看起来扁扁的,好像风一吹就散了。




这人一瘦吧,就容易冷。腊八寒天的早上北风习习,我看他那样就又开始冷了,自己蹦跶着取暖。




“等会儿到了领导办公室,别忘了叫领导好。”Alex斜了我一眼。




“哦,”我不蹦跶了。“这地方...还有办公室啊...”




Alex嗤笑一声儿。




不是我目光短浅,是油田这地方儿吧,太荒凉了,入眼可见的只有钻机和小平工厂,就员工住的小二楼还得沿着河再走一会儿才能到呢,不怪我想不明白。




这会儿天已经有点儿朦朦亮了,路过六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年轻人蒙着口罩开了厂侧门。他看起来也很年轻,二十四五岁吧,但是我注意到他有严重的黑眼圈,瘦的脸都凹下去了,有点儿吓人。




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视线,直勾勾地看过来。




“欸,这个点儿怎么还有从厂子里出来的啊,通宵干活?”我继续蹦跶着来到Alex身边。




“啊,”Alex笑了,“可能吧,谁知道呢。”




工厂这边儿不都是干通报的工人吗,为啥要通宵啊?我纳闷儿,却没问出来,因为我感觉Alex不会理我,何必自讨没趣。




走了一会儿,Alex领我进了雪山后边一个厂子。这厂子附近没钻机,后边儿建着几个高高的架子,上边儿还转着一些钢丝。




等进去我就明白了,这是建信号塔找信号呢,厂子里隔出来好几个屋,都他妈有皮沙发和电视机。




零几年那时候只有有钱人买得起彩色电视机,我们东城哪个人家能买得起收音机已经是很牛b了,哪见过这么高端的机器?我眼睛都看直了。




这时候Alex拿胳膊怼了我一下:“往里走第三间是通报领导室。”




“啊。”我往里走,余光看见Alex转头走出工厂。




外边儿的那个寒风啊...




我又想蹦跶了。




“进。”没等我敲门呢,里边儿就先喊上了。我把门旋开,一打眼就瞅见坐在老板椅子上的人。




“领导好。”我赶紧跟他问好。




“什么领导啊,叫我厂哥就行,我从小在工厂长大的,这一片儿跟我熟的都这么叫。”他笑眯眯地说。




“啊,厂哥。”




“昨天新来的吧,叫蓝胖子?”厂哥站起来,我发现他特别高,目测着得有一米九了,穿着套黑色西装,整个人气场很足。就是那双眼睛有点儿吓人,黑黢黢地看着我。不知道你们听说过那几个词儿没有,笑里藏刀,绵里藏针。




反正就是这个意思,我有点儿顾忌他,所以他说工作安排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水泥地,有一排蚂蚁从墙洞里钻进来又钻出去,还把一块小馒头落在了厂哥的老板椅下面。




他好像看出我这么个小玩应的心思了:“呵呵,你不用紧张,我和别地儿的领导都不一样,不会一生气就扣你的钱,也不会成天找茬难为你们新员工,人家都说我可好相处了。”说着说着他走了上来,手拍到我肩上。




“...我没。”我被他拍地一抖,肩膀缩起来,“内个,厂哥,我工作服...?”




“对,说了半天,衣服还没给你发呢。”厂哥收回放在我肩上的大手,领着我往另一个隔房走,“你来的很是时候,最近大雪封路,别市的员工还没来呢,你能先挑衣服和寝室。”




“我昨晚来的时候和Alex住着呢。”我拿了厂哥递过来的衣服。这衣服黄澄澄的,是真他妈丑啊。




赖活了十九年却穷讲究的我很是嫌弃了。




“Alex啊,”厂哥意味深长地笑了,“跟他住着好吗。”




“还行啊。”




有啥好不好的,不就是住一起吗。




“那你就继续住着吧。”厂哥从兜里掏出包烟,夹起一颗点上了,“抽不?”




“不用...”我无语了,这是大庆特色吗,跟人说着说着必须请颗烟?




厂哥深吸了一口中华,在烟雾缭绕中斜眼看我,看了一会儿突然把胳膊搭在我身上。




他是不是皮肤饥渴症啊。




“蓝胖子,嗯...今年多大了?”




“19了...厂哥我该回去了吧,快到点儿了。”




“再陪你厂哥唠会儿!”厂哥阴阳怪气地说,“19不是该念书吗?”




“有那个条件咱也不至于来这儿了...”我有点儿生气,这是拿我逗乐呢?果然,厂哥听完哈哈笑了两声。




然后我俩都没说话,在诡异的气氛中沉默了两秒。




“啧,我发现你长得挺俊啊,”厂哥突然话题一转,叼着烟嘟嘟囔囔地瞧我,烟气儿喷在我脸上,闻着挺馋人的。这都是东城没有的货,不愧是有钱人。




“真他妈越看越好看,你这样的,漂亮的跟个港台明星似的...”




草。




“厂哥,哈哈。”我把脑袋往旁边儿偏,我这辈子没碰到过这种事儿,太他妈尴尬了。




“说真的,你长得就跟当年的Alex似的,真稀罕人,”厂哥又凑近了,“跑我们大庆真可惜了。”




“.....”




要不是我爸来的时候一劲儿说要尊重同事尊重领导,不然在大庆竞争力这么大的地方容易丢工作,我早就一杵子轮他脸上了。




“蓝胖子,完事儿了吗?”




Alex在外面喊,敲门声儿透过铁门,咚咚咚,回响在大工厂里。




“马上!”我偏着头喊回去,手里的工作服都让我捏皱巴了。我也想走啊,我得能走得了算啊!




“哟,外边儿等着呢,第一天上班就交到好朋友了?”厂哥笑着退后一步,我这才感觉能喘上气儿了,刚才差点没给我憋死。




“我俩说一起吃食堂。”我说。




“去吧去吧,你厂哥等会儿也吃饭了,”厂哥又坐回他那个老板椅上,冲我摆摆手,“寝室你先和Alex住着,等清雪员工来了再说吧。”




“欸,那厂哥我走了。”我答应着,赶紧开门逃了出去。




一出门儿冷风就把我灌透了,我才发现我满头冷汗,手上的衣服都被我攥潮了。




什么事儿啊这是...




Alex看我这样好像是很狼狈,和我并排慢慢地往食堂走。我低头看着自己走的一步一个脚印,连成一串儿...




“跟厂哥谈完了?”他问我。




“嗯,工作什么的都安排好了,上午就在厂子里记报表,下午定时开会或者检查钻机。”




“没别的了?”




“还能有什么啊?”我抽抽嘴角,笑了。其实我内心是很不爽的,Alex知不知道他们领导有毛病啊,说人家男人长得漂亮还往脸上蹭的毛病?




“没了就没了吧。”




“.....”




走了半天到食堂门口了,结果还没开门,我俩没啥说的,只能跟个智障一样蹲门口,听着风把破墙皮儿吹得噼里啪啦的声音...这给我冻的,像块寒风中的干巴肉。




终于,一块墙皮儿顶不住寒风,啪嗒,掉我面前,扬起一阵儿灰尘。




“草!”我终于忍不住了,“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儿啊!你们领导是变态?”




“憋不住了?”Alex好笑地说,“看你憋一路了,差点儿憋出心脏病来。”




“早看出来了你不早说!”




“我可不敢说,你那脸都青成茄子了,吓人。”




“我发现你那么欠呢?”我心情特差,骂他。




“谢谢你哈。”




“不说拉倒,谁稀罕知道一样。”我蹲着往柱子一靠,装酷...好吧,其实也是为了躲上头掉的墙皮儿。




“...厂哥是同性恋。”安静了一会儿,Alex突然说。




“同...啥恋?”我没反应过来。




“就是喜欢同性呗,他喜欢男的。”




我顿时就明白了,因为我不是第一次接触同性恋。




我九几年小学毕业那阵子,同桌换了个很可爱的女生,被我们班好多男生暗恋。当时还小嘛,对喜欢啊爱情啊这些东西还很懵懂,同学们也都喜欢互相打趣。




当时我就问她,你喜欢谁啊?




我同桌扭扭捏捏跟我说,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,我喜欢咱们品德老师。




我小小的脑袋当机了。第一个是因为其实我一直自恋以为她喜欢的是我,第二个就是,我们品德老师是一个女实习生。




后来到了初中,有天上学我看见学校门口的矮墙上贴着个大字报,说什么有辱校容,记过退学,一群学生在底下对着大字报指指点点,还有家长过来的,那天一整天学校都骚动了。




直到她退学被家长关起来我才知道,喜欢同性在我们东城是可耻的,是变态,是要被钉上耻辱柱的,她父母还没了工作。




后来就没人再见到他们,有可能是搬走了,也有人说看到他们被打死了。




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,怎么喜欢上一个人都有错了?错在哪儿呢?




十几年后的某一天,英国正式挥舞了彩旗,那时候我已经和Alex在一起很久了。首_相说:“当法律阻碍了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,它就应该被修改。”




可是有人会在乎一个90年代的小姑娘吗?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,她会有更好的未来,也许没有,但就以这种形式宣判她的罪过,合理吗?




世界上那么多这样的“罪人”,有谁在乎他们吗?




他们只是生错了年代。




“怎么,恶心了?”Alex看我半天不说话,问。




“有什么恶心的,不就是喜欢同性吗,”我嗤笑,“但我看你们领导那不是喜欢同性,他那是骚_扰。”




“哦,哈哈。”




“欸,Alex...”我想到了什么,偏头看着他问,“刚才厂哥说到你了,你刚来的时....”




“食堂的人来了,吃饭吧。”Alex突然站了起来,我被他打断思路也忘了刚才要说什么,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,几个白衣服的人从远远地从几个平房出来,后面拖着铁饭车。




梦回学校食堂,我突然没胃口了。




-


Alex吃的特别少,我刚端着盘子回来他就撂筷子了,坐在我面前继续拨弄他那个小灵通。




“一天天的这么忙,玩贪吃蛇呢?”我厥他。




“贪吃蛇有啥意思,”Alex笑着说,“俄罗斯方块才是真正考验技术的游戏,来练练?”




“啧。”我发现我是真的说不过Alex。这人第一眼看上去又高冷又沉默的,没想到还没接触多久呢就暴露本性了,嘴皮子快得很,“你开心就好。”




“没你吃猪油吃的开心。”




我不理他了,继续往嘴里扒饭。说实话,这菜是不怎么样,好像油不要钱一样的放,咸味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。这得亏是热菜,要放凉了就是一块猪油裹着肉和菜,想想我就要吐。




我甩开菜盘子,想像Alex一样找点儿事儿磨过饭点。但是我们家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买不起几百块的小灵通,我又不想和他“练练”俄罗斯方块,只能来回瞧着食堂。




瞧了一会儿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食堂的人真的很少,现在已经过了传统饭点儿了,稀稀拉拉的只坐了三四十个人。




“欸,你们工厂平时就这么点人吃饭啊?”我问。




“等会儿你吃完饭我送你回家。”Alex说。




“啥?”我愣。




“不‘我们’工厂吗,你来参观一圈就回去呗。”




“......”我无语,他不呛人会死啊,今年刚满三岁吧。




Alex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很好笑,手支在脸上歪头看着我:“今天好像是人有点儿少。”说完又开始按小灵通,好像是和谁发短信呢。




发着发着,他脸色变差了,手速越来越快,我感觉手机的胶键都要被他扣掉了。我看他那样莫名的有点紧张,一时间连吃饭都忘了。




就在这种氛围中,他突然站起来,披上羽绒服就往外走,椅子碰撞的声音尖得刺耳。




“我还没吃完呢!你干嘛去啊!”我抹抹嘴赶紧跟上去,他走的很快,出了食堂就开始往工厂方向狂奔。我拎着工作服手摆不开,都有点儿跟不上他了。冷风刮在我脸上特疼,我才发现我帽子落食堂了。




“你回宿舍!快!”Alex边跑边回头冲我喊。




“我回不去啊!我不知道小二楼在哪儿!”我也着急了,一边儿喘一边儿冲着地上喊。哪有人吃着吃着突然往工厂跑还让我回宿舍的?我第一天来你是想让我迷路回到车站吗?




“草!”Alex也没工夫管我了,我跟着他一起跑回工厂,中途好几次险些崴脚,鞋插到雪里滑的我差点一个跟头摔瘸了。




一到厂区我就明白为什么没人去吃饭了,都他妈围在六厂呢,乌压压的人把雪地都给埋了。我眼看着Alex挤进人群瞬间消失,留我一个人站在外边儿迷茫。




“兄弟,这是怎么了?”我拍拍最外围的一个哥们儿的肩,问。




这人一回头,阴森森地露着牙笑了:“你说怎么了?”




“我知道我还问你啊?”我这会儿喘着粗气儿心情也不好,不想跟他多逼逼。




“嗤,又死人了呗!”




他说话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,低沉着声音眼睛眯着瞧我,虽然周围很嘈杂,所有人都在推挤着混乱,我却能清晰地听到他语气中的兴奋,一字一顿地好像在说他升职了,加薪了一般快乐。




在我的震撼中他又回过头去,转眼就和Alex一样挤进了人群,不见了。




啊?




死....人了?又?




什么意思?




我站在混乱的人群外,安静地懵逼了。




说好的热情员工呢?说好的吃完食堂去厂里记报表呢?说好的来了油田就能过安生日子呢?这他妈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啊!




什么事儿啊这是!




后来到了下午我才知道,他们这群人围六厂是因为人是六厂死的。对,就是我早上看到的那个口罩眼圈哥,通宵工作那个。听说现场特别惨,眼睛都没闭上,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天,死不瞑目!




可这事儿却没惊动警_察,厂哥派几个人把现场收拾了,让今儿个六厂的都放假,明天该工作的人还工作,敢多嚷嚷的一人扣五块钱。




也是,大庆油田这地方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,没有警_察管也正常。




那不就是...冤死了。我忍不住地想。




在这么一个偏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,一个大活人,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了,没了,谁也不知道,谁也不乐意知道。




我又想到我自己。




我不死就行。




这会儿脑子特别乱,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,但又忍不住地去瞎琢磨。




有没有可能有那么一天,我也被逼的不行了,也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呢?




这一天我都没看见过Alex,呆在三厂心烦意乱了一天,报表都没写几张。




日期:1月2日,油井编号:241——




草,我他妈把编号上划了个长道。




我啧了一声,低头叹气,又被自己身上穿着的橙色工作服晃瞎了。




...还写个屁。




晚上吃饭,很多人都没去食堂,向宿舍的一片小二楼走。我也没什么心思吃,顺着河往雪山包后边儿溜达,厂哥的领导室就在眼前,那找电视机信号的铁架子迎风飞舞,下一秒就能飞我脸上的样子。




我突然有点泄气,往厂子外面的小砖上一坐,特想哭。




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变得特别矫情,以前日子过的也苦,天天就能吃两顿饭,一周能有一顿肉就不错了,半夜陪我妈,黑着天写作业眼睛都要看瞎了,但我怎么的都能熬出来。




现在突然就熬不住了,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。




就是因为没家了。




想到这儿,我忍不住笑了,家什么家,我都不确定我爸妈现在是舍不得我,还是庆幸扔出去一个累赘,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?笑着笑着眼前模糊不清起来。我使劲眨眨眼,眼泪居然落下几滴,啪嗒啪嗒打在橙色工作服上,被寒风吹着特别拉脸。




诶我去,蓝胖子你丢不丢人啊,自己坐领导厂前瞎矫情啥呢,Alex看到了不得怼死你啊...




对了,Alex上哪儿去了?




还没想完呢,我身后的厂子透着铁皮墙,突然传出了若隐若无说话声,说是说话,我凑近了其实听是争吵声,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。




我现在才反应过来,这说话声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了,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满心惆怅,耳朵自动屏蔽一切声音,这会儿声渐渐大了,把我从自己的情绪中震了出来。




本来吧,这听人墙角是真不好,何况是领导的墙角。但是我听到了Alex的声音。




他压抑着的,却愤怒又暴戾的声音。




“这回肯定要换人,清雪队儿的还没到,人我去哪儿给你找...”Alex咬着牙说。




“再帮哥一次。”




“帮不了了,上次就藏不住了,十厂那帮人...”




“压下来。”




“你...”




“让你压就压!”里面传来桌子还是椅子翻倒的响声,应该是厂哥踢的,Alex不说话了。




“没事儿,以前又不是没有过,啊,不是还有你和...”厂哥的声音又开始温柔得模糊不清,“人今晚还给我收了,老规矩,拉远点...”




“我不能永远帮着...”Alex的话被一阵响动声打断,声音越来越远,他们好像进到了里屋。说了一会儿,厂哥从对面后门走出工厂,里面彻底没动静了。




很久以后,沉重的脚步声往门口这边走。




我刚才在安静中发了好久的呆,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,还没来得及躲,铁门就开了,Alex低着头跨了出门。




猝不及防,我俩就对上了视线。




看见我冻的要死脸上还挂着泪珠子没擦掉刚准备起身的样子,Alex没忍住笑出了声。




“刚写完报表,溜,溜达一下。”我打了个磕巴,完了。




“哦。”Alex歪头瞟着我,小声说,“眼泪擦擦,你现在有点儿惨。”




...有病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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