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蓝A】活着



#本文背景开始为03年的冬天





我在那个雪夜里摔了一跤,行李都甩飞了。




还好没人看见,我庆幸地想,一抬头就和一个人对上了视线。那人一身黑羽绒服黑裤子黑鞋,拎着个塑料兜杵在两米之外,也不来扶我,就看着。我感觉自尊心有点受挫。




“站那儿干啥?”我问他。




男生就跟没听见似的,拎着兜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,左手掏出个小灵通比划,亮光打在脸上有点儿滑稽。




这时候天都黑全了,小灵通的光打在脸上照得他像个灯泡一样,看的我莫名想笑。可是男生没意识到,就一直点。嘿,这还是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灯泡。




“有病。”我站起来,拍拍屁股想走。




“别走。”男生突然开口了,“你是蓝胖子?”




“啊。”




“我来接你回大庆的。”男生终于划完了,亮光一灭,我们两个人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。




很多年以后,Alex回忆起这段说,第一眼见我还以为认错人了,哪有穿的这么体面的来油田遭罪的,但也就是我这种在大庆找不到的气质若隐若无地吸引了他。




废话,我妈就给我准备那一件好看的,还不得穿上亮个相啊?而且他这话说的自己多寒碜一样,他要长得不好看,我当年能乖乖跟他走?




对,就是因为当时我太冷太饿了,在方圆五公里没房子的冰天雪地里迷路委屈又无助,这时候你眼前出现一个长得不错的男生让你跟他走,你走不走?




我反正走了。




-


我们家以前住东城那边,老爸常年在外地打工,说是打工,我也不知道他都干什么,就总听我妈说,他马上回来了,马上回来了,这个马上是多久,她自己也都不知道。




其实那时候过得还挺好的,爸妈虽然挣得不多,但因为少个人,勉勉强强还是能在吃的起饭的情况下供我读书的。五十多平的小房子,晚上放学我在屋里背书,我妈就在屋外炒菜,菜做好了把小桌往厕所外边儿一支,有时候我都吃不下去。




但不吃我就死了,我得好好活着,我是我爸妈的希望。




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,却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。我上进学习,打算将来找个好工作回报我爸妈。




后来的某一年,我妈经常让我去同学家睡。我妈这个人,因为从小缺乏安全感,特怕黑,睡觉都得开着小灯听着我写作业的声入睡,怎么突然就赶我走了?我问她她也不回答,就说最近单位有点事儿,不方便小孩子知道,这阵儿过去就好了。




我还是不放心,半夜摸黑回家,在楼下看见家里灯还亮着,几个黑影坐在窗前。




邻居都说,是和我爸一起做生意的合伙人欠钱还不上了,讨债的讨到这里。




明眼人都知道,这是讨债吗?这是逼你,逼得你自暴自弃,逼得你活不下去,最终只能去干些出格儿的事儿。到时候钱虽然还上了,可下辈子会一直笼罩在阴影里,一不小心被挖了就得进局子。




我虽然不大,但我不是智障,知道全家为我制造的虚假的“平静生活”要到头了。果然,第二天下午我爸一个电话打到校长办公室去,说要给蓝胖子办退学手续,把我转到大庆油田当工人。




我明白他们的苦衷。东城这边什么都缺,最不缺的就是人,尤其是穷人。




我妈气疯了,打电话过去说不同意我退学。




“这么早进入社会,将来只能当个废物,看你那个发小,初一就和他妈倒腾出货去了,现在人都联系不上了,还在城里飘着呢,心慌啊!”




其实不是联系不上,是人家到大城市有钱了,不愿意回来了。




不管啥工作,能挣钱的就是好工作。我承认我俗,但是在东城这小破地方长大的人,眼界注定都高不到哪儿去。




前两天我家门口扫雪的大爷没儿子了,就因为儿子没能耐没志气,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出来靠扫雪挣钱给儿子治病,可最终还是没保住。活了这么大岁数,心里早就不盼着什么,只是想有个依靠,有个家。他儿子没了,他的结局是什么?事实就摆在这里,我却不敢想。




反正后来,路上的雪再没人扫过,也没人负责给扫雪的钱。你说这门前雪,落了就落了,没车路过没人理,当时干啥还要专门花钱请大爷扫呢?




穷人和穷人的惺惺相惜罢了。




我多读一天,我妈就可能少吃一顿饭,我念到毕业,追债的可能把我家祖孙上下的房本都给掏了。




钱钱钱,不就他妈是钱吗,可多少人活着,或者活不下来,都是因为一个钱。




我也明白为什么我发小一家不联系我们。人这种阶级动物,身价高了,自然要傲一点,瞧不上我们也正常。还有一点,他们是怕回来了,又想起以前的自己。




你说好笑不?现在有钱了,过得好了,反倒比我们这些穷人更怕穷。




有时候人活着,是不是自己都笑话自己?






我还是辍学了。就算我爸不给我退学,我早晚也念不下去,现在还直接给分工作,省心。




油田这地方我提前了解了,方圆百里了无人烟,一眼望去都是大草甸子。每隔几里有一片小平房,那是工人工作的地方。平房旁边分布的是一个一个的石油钻机,就是现在人俗称的点头机,取石油和天然气用的。




没什么不好的,就是大草甸子,夏天蚊子多啊!我这人虽然从小穷养的,但是有点小矫情,一听这草甸子立刻难受了。




我爸就求人把我从野外分到了工厂。工厂还好点儿,起码夏天不热冬天不冷,工作和休息都是在室内。




从东城到大庆的火车上,我背着个行李实在站不住了,打算和隔壁硬座的工人换换。




“我给你钱,你能让我坐会儿吗?”我问他。




“嗨,用啥钱啊,小孩快来坐会儿吧,看给累的。”这工人满身的泥和土,看我这穿的干干净净的年轻人居然不嫌弃他也挺意外的,立刻就好心肠地请我坐下了。




“你知道大庆还几站下吗?”我问他。




“大庆?这是第几次雇佣童工了。”我面前的一个工人回头皱眉。




“别瞎说。”给我让座的人打断他,“还三站,大概一个半小时。”




“哦,谢谢。”我说完看向窗外。




童工?




不愧是大城市里的人,在我们东城,计划生育没做好,小孩不上学的多了去了,也没谁说是童工了。




那些有书念的孩子,真的很幸福。




-


在我的认知里,到了大庆,应该是下了车就能进厂子见领导,然后安排住处休息一天。




没想到下了车,入眼是一片蓝天白云和茫茫大雪地。没了工业污染的原生态地球就是不一样,我甚至感觉我会立刻得雪盲症。




走吧,还能怎么办,我顺着车站的一个小牌往左边小路走,然后一直走到天黑,碰到眼前这男生。




还好我爸联系的领导还算个人,肯派人出来找我,不然我这么大个人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,一时半会儿还他妈没人会知道。




男生也不说话,一句冷冰冰的“我是Alex”之后就没了。




没了就没了吧,反正我也不是很愿意理你。




可走着走着,我冷的不行了,我妈给我买的衣服厚是够厚,那也禁不住我在大雪地里走两三个小时啊!我抖的跟帕金森似的,还一边从帽子底下看前面的Alex。Alex也挺冷,但出来的不久,所以没我狼狈。




“Alex,”我加快几步走到他身边,想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,让我自己暖起来,“离工厂还多久啊?”




Alex看了我一眼,他好像天生就很冷漠,那眼里明明白白的就写着“生人勿扰”。




忘了跟你们说了,Alex长了一张“厌世”脸。当时我们那儿没这词,这是我以后网络普及的时候在网上学到的。知道什么是厌世脸吗,鼻梁很高,眼角有点下垂,看上去特拽又高级,那张脸往那儿一摆就像不好接近的样子。




后来跟他混熟了我才知道,他当时就是冻着了,懒得做表情,而且他说当时也有点害羞。




害羞?反正我现在是没看出来,就感觉他要吃了我。




“沿着河走,十分钟。”Alex抬起胳膊往前指了指。他是真的冷,手缩在袖子里,我顺着袖子往前看,只能看到一片小山包。




后来又走了一会儿,山包后边儿是一片灰秃秃的平房,还有几个小二楼。




Alex领我穿过几片长长的工厂房,进了小二楼,说我今晚先和他住着,明早再和别的新人一起安排住处和工作。




“今晚跟你睡啊,咱俩一个床?”我坐一楼的沙发上有点尴尬。




“二楼两个床,一边儿一个。”Alex连看都不稀得看我,直接脱了外套走上楼。




最近发生的事儿太多了,家里缺钱,退学工作,还走了几个小时的大雪地,躺床上的时候我身上凉气儿还没散,冷的慌。




Alex倒是很平静,盖上被子就不说话了。他睡觉很安静,我悄悄地往他那儿瞟。




这人被月光映着的脸,还真挺好看。




过了一会儿,被窝里暖了,我却翻来覆去的精神了,没办法,现在不是我睡觉的点儿啊,以前这个时候我还写作业呢。




东城穷,大庆也不富,给员工休息的地方破破烂烂。我睡的这床不结实,翻一下身就咯吱一声。




咯吱,咯吱,咯吱。




“不睡就出去。”Alex突然说,我不动了。




没平静多久,我又忍不住了,人漂泊在外无依无靠,寂寞的很。我特别想说话,尤其是身边的Alex好像很成熟的样子,我总想让他安慰我,安慰我没事儿,工作会很顺利,我爸妈会好好的。




反正他身上就是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气质,让我有点儿管不住自己,他越不理我,我就越对他有兴趣。




长这么大我头一次挖掘自己这种性格。




“你什么时候来的大庆啊?”我问Alex,我知道他还没睡着。




“.........两年前。”他过了很久才回我。




“两年?你几岁了?”我惊讶。




“今年19了。”他说。




我转身面对着他:“你是不上学的吗?”




问完我就后悔了,哪有这么唠嗑的,戳了别人痛处,自己心里也难受。




果然这回他没说话,头冲墙背冲我,不打算搭理我了。




不搭理就不搭理吧。我自己开始胡思乱想,想着想着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。




我还做了一个跨度特别大的梦,梦里的我在省会出生,我爸妈有钱,给我送到一本上学。读着读着,教室变成工厂,周围同学变成火车上那几个工人,他们都喊着,还钱!还钱!拿命抵债!




我吓死了,想往门外跑却动不了,眼睁睁的看着工人们向我走近,更近,把我围住...




“蓝胖子!”这时候,一个声音的出现把一切都打破了。




那是Alex的声音,Alex把我从梦里叫醒了。我松了一口气,赶紧抹抹眼睛,还好没眼泪,不然丢大人了。




“没事吧,刚来第一天就做噩梦。”他看我醒了,松口气说,我注意到他的手居然有点抖。他为什么这么紧张?




“没事,谢谢你。”我说,“没事。”




有事。




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,有一个凄惨的身世,活在比其他人都贫苦的环境,我很自豪自己的早熟,我吃的苦早晚会成为我进入社会的一把武器,保护我更轻易地取胜。




但是到了今天我才知道我不是。




其实,我...






“抽烟不。”Alex突然问,把我从自己的情绪里摘了出来。




“没心情,你抽吧。”




“...我也不抽啊。”Alex估计是没怎么安慰过人,好不容易关心一次还被我拒绝了,声音里有点委屈,动作却很帅气,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来的烟盒又甩回破衣柜里。




谁成想这破衣柜也年久失修了,又咯吱一声。




像极了我的床。




哈哈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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